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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五章虎落平阳
 当夜汪直设下宴席款待孛忽罗,等孛忽罗从镇守太监府回到公馆时,杨巡抚派人去打探情况。

 果然像方应物所猜测的,在宴席上汪直同样与孛忽罗进行了涉,孛忽罗也同样提出了夹击癿加思兰部的条件。但与杨巡抚不同,汪直当场表态答应。

 这让孛忽罗十分诧异,巡抚那边虽然没有当面拒绝,显然是不想答应,但这汪公公却痛痛的答应了,那他这个使者到底听谁的?汪太监和杨巡抚到底是谁说了算的?

 杨巡抚忍不住抚须长叹,做点事真难,想没有掣肘更难!这汪太监真是不肯轻易放弃机会的,更不会无所作为,定要想方设法手。

 此后又过数,汪直发了帖子给巡抚行辕,道是要登门造访。

 方应物对此分析道:“汪直年少得志,很看重面子。目前他与抚台观点不同,如果僵持不下,最后只能各自上各自的奏折。

 但是到了朝廷里,这汪直也没有把握。如果朝廷真的驳回了汪直的奏疏,那对他自己的威信是个很大损害。他不想冒这个风险,所以要主动登门造访。”

 方应物说的很有几分道理,在地方上镇守太监和官员有所不同。地方官员的权力来自于体制,具有不受人意志转移的天然,但镇守太监的权力更多来自于自己的威信,让别人害怕并服气的威信。

 杨巡抚如果被驳斥回来,那照样当巡抚,但若汪直被朝廷驳斥回来,就要被地方看轻了,所以汪直比杨巡抚更承受不起风险。

 杨巡抚点点头,便吩咐方应物道:“你作陪客,与我一起见见汪太监。”

 到了次,汪直驾到,杨巡抚大开中门。将汪直入堂上。两人分左右并排而坐,方应物和崔师爷坐在下首陪客。

 寒暄几句,汪直主动挑起话头道:“前几,我写信给延绥镇总兵许大人,昨得了回信,许大人说愿效犬马之劳。我看军心可用,杨大人何必拘泥于方略。”

 延绥镇总兵官许宁乃是本镇最大的武官。相当于武官里的“巡抚”不过许总兵这半年多一直在敌情最紧急的延绥镇西路亲自镇守,榆林城中路这边交给了副总兵岳嵩把守。

 杨巡抚闻言皱起了眉头,难道许总兵真迫于汪直的威势,也像彭指挥似的投靠汪直?还是说许总兵也对那战功动了心,想配合汪直打一场战争?

 若真如此,麻烦就大了。彭指挥只是榆林卫的指挥使,许总兵却是整个延绥镇的总兵官。

 如果不是杨巡抚的敕书里有“节制总兵官及以下”并凭借以文驭武的大背景,还真管不了许总兵。但也架不住许总兵去投靠另一个钦差太监,那样就失控了。

 屋中气氛一时沉默下来,汪芷也不着急,笑的左顾右看。仿佛一切尽在掌握。

 突然间,方应物不知是自言自语,还是对杨巡抚说话,叹道:“在下觉得,若抚台也提笔写信给许总兵,想必那许总兵也一样会回信说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
 杨巡抚愣了愣,立刻回过味儿来,确实是这个道理。

 那许总兵收到汪直的信。难道会傻乎乎的找骂么,肯定回信说几句官场好听话,反正好听话不要钱。

 同样的,自己如果也给许总兵写信,许总兵肯定也回信说“承蒙大人看重,心情十分激动,愿效犬马之劳”这类话。

 也就汪直十几岁年纪。又一直顺风顺水的,对世情历练不足,才会闹出这种把客套话当承诺的乌龙。而自己对汪直过于谨慎,险些也入了套。

 想至此。杨巡抚略感轻松,低头端起茶水,不过心里又琢磨起来。许总兵一直在西边,不肯回榆林是什么原因?就算榆林城里有他这个巡抚和汪芷两尊巨头,许总兵也不想来脸么?

 难道这位总兵官不想夹在汪太监和自己中间为难,所以干脆远遁在外,避开烦恼?

 却说另一边汪芷暗暗咬牙,忍不住瞪了方应物几眼,这厮轻飘飘一句话,便将她故意营造的氛围化解了。

 本来她还想凭借许总兵的话头,制造些压力,现在看来不可能了。于是便单刀直入道:“满都鲁部请求夹击癿加思兰,有何不可?杨公怯战乎?”

 杨巡抚早有准备,答道:“此非本院怯战也。孙子云:上兵伐谋,其次伐,其次伐兵。

 既然有伐谋、伐在前,伐兵在后,又何必舍前而趋后?何况如今一仗胜败,于大局无济于事,劳师动众、靡费钱粮所为何来?”

 汪直不服气“北虏为患多年,武力的事情终要靠武力解决,难道坐在屋中卖弄嘴皮子就能将北虏说死?能杀一个少一个,下次还有没有夹击机会都不知道了。”

 杨巡抚继续辩驳道:“并非不出兵,只是时机不到,这时候帮那满都鲁夹击癿加思兰,最后只会叫满都鲁一家坐大,绝非边之福。”

 两人互相争辩几句,谁也说不服谁,又各自僵持住了。在短短的空当里,忽然又响起了方应物的长叹声,不知怎的,汪直心里猛然一跳,好像被人抓紧了。

 方应物缓缓道:“此时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之计,看似高明,但不让在下想起前朝宋的联金灭辽之计,徽钦二宗下场殊为可叹,不令人心生万般感慨。”

 汪直正口渴喝茶,听到方应物几句话,险些将茶水全出来,这方秀才也太能扯了,竟然前朝宋的靖康之搬了出来。

 方应物又道:“想必联金灭辽时,宋室的想法与厂公可能有所接近呐,最终可惜二帝蒙羞,辱终究不得报。”

 方应物不知所谓、絮絮叨叨的说起徽钦二宗,却让汪直哑口无言,不知怎么接话。

 对前朝的皇帝,文人当然是可以评论的,连史书都是文人写的。但太监作为天子家奴,有的时候就需要小心了,否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今天子身上。

 比如眼下汪直说要联满都鲁灭癿加思兰。但方应物却搬出联金灭辽的典故作对比,这就比较坑人。

 若汪直说话稍有不慎,传了出去就可能会引起天子不好的联想。汪直的主张确实和联金灭辽差不多,又有哪个天子会想变成徽钦二宗那样?即便汪直再大胆,也不敢去赌天子的喜恶,一旦输了就万劫不复了。

 杨巡抚暗暗感到好笑,这方应物今天话不多。但每句都很刁,让汪直无法回答。

 见汪芷住口不言,方应物语气很诚恳的说:“厂公你情直,为人实在,千万要当心,别被孛忽罗耍弄了。”

 情直。为人实在?汪芷一时间分不清这是褒扬还是贬损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你这是何意?”

 “如今满都鲁部被癿加思兰欺,正式有求于我大明的时候,即便不答应他们夹击癿加思兰的要求,他们大概也一样会接受大明册封。至于开边市,更是彼辈梦寐所求的。

 那么为什么要答应孛忽罗夹击癿加思兰的条件?即便大明想答应这个条件,完全可以后再谈。让满都鲁拿别的来换,又何必现在就痛的答应?”

 所以说如果就此轻易的答应,那就等于是损失了大明的权益,这与丧师辱国有什么区别?外事情,就与买卖差不多,讨价还价不可少。厂公这种直人还是不适合与人谈判…”

 汪芷拍案喝道:“大胆!”

 方应物没有停住,仍然道:“听说厂公曾经宴请了孛忽罗?须知人言可畏,传来传去。只怕就是厂公年少不知轻重,面对满都鲁使者卑躬屈膝,有求必应,有失国体,有损陛下之颜面。厂公千万要上心啊。”

 方应物的话要多诚恳有多诚恳,真是为汪芷处处着想。

 这…汪芷彻底愣住,有点自我怀疑起来。难道自己只适合打打杀杀。真不适合干这种勾心斗角的事?

 兴冲冲的来,神不守舍的走,在一片迷茫中,汪芷离开了巡抚行辕。在轿子上她突然醒悟过来。与读书人去讲道理,这不是自讨苦吃么?又想起方应物,她有种“卿本佳人,奈何从贼”的感觉…

 目送汪太监仪仗远去,杨巡抚对方应物道:“今初见汪太监,不像传言中的那般难。”

 方应物解释道:“因为天高皇帝远,如果在京城就不是如此这般了。京城是天子脚下,汪直随意就可借得天威,但在这千里之外的边镇,汪直总不能事无巨细动辄向陛下请示,大半要靠他自己临机应变,以他这脾气难为他了。

 别处巡抚不敢稍有触犯,事事顺着汪直,他自然气焰滔天,但抚台风骨凛凛,那就道长魔消了。”

 杨巡抚若有所思,又听方应物叮嘱道:“而且晚生还有两句话请抚台切记,第一,汪直倒台之前,抚台千万不要入京,京城是死地,在边镇积累名望即可。

 第二,公事上可以有所争执,官司打到陛下那里也无所谓。但涉及到汪直私利,抚台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,因为陛下为人护短,在私利方面极度袒护近幸宠臣,最厌烦大臣用小节攻击。”

 方应物的话再一次刷新了杨巡抚的认知,抚台大人不站在中庭瞠目结舌,世间怎么会有方应物这般通透到似乎能看穿一切的少年?

 杨巡抚看书时,常见这样的段子——有人指着某少年道“此子大有前途”然后果然言中,这人就会被人吹捧为有识人之明。

 每当看到这种故事,杨巡抚都觉得不可思议,甚至不敢相信。他认为要么是瞎猫碰到死耗子,要么是后人故意附会胡编,正常人谁能看的清几十年后的际遇?

 但今天杨巡抚忽然理解了,他发现自己真敢指着方应物说“此子大有前途”既不是附会也不是胡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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