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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六十九章半日翰林(中)
 方应物在紧张不安中度过了一个中午,然后十分忐忑的出了会馆,朝皇城南锦衣卫衙署而去。

 这条路是很熟悉了,这个大门也是很熟悉了,在京城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这条路上,但今天到来与前几次意义不同。前几次是一种过程,这次可能就是结果了。

 锦衣卫衙署大门处站班的官校看到方应物,便领了他进去。天下官署大同小异,穿过二门便来到了正堂前。

 与别处不同的是,锦衣卫正堂前空地很大,足以容纳上千人站立,想必也是因为有特殊需要的缘故。

 方应物拾阶而上,此时堂上两个位置都是空的,尚无人去坐。中间那个必是主审位置,旁边那个就是陪审位置了。

 方应物站在门内角落里等了一会儿,听到几通鼓响,从堂后转进来一伙人,簇拥着两位大人登位。

 坐在堂上正中主审位置的,是乌纱绯袍全套冠带的太子少保、礼部尚书、文渊阁大学士刘吉。

 方应物还是第一次见到身着官袍的刘棉花,陡然觉得他比平常家居时威严许多。

 坐在刘大学士旁边侧面的,是一位须发全白、目测有七十以上的老者,身穿金色飞鱼服,很是夺目。

 这也是方应物第一次看到大名鼎鼎的飞鱼服,后世传说中似乎锦衣卫人手一身飞鱼服,但方应物之前并没有见到过。

 这个老者的身份,显而易见呼之出,当然就是锦衣卫指挥使、掌锦衣卫事袁彬袁大人了。这可是国之功臣。

 看他的位置,方应物猜测最后还是有所妥协。本次审问没有全然抛开锦衣卫,让袁大人充当了陪审。

 方应物上前见礼。对主审刘大学士拜见道:“今为家父之事,耽误了阁老休息,叫学生于心不安。”

 刘吉公事公办的点点头道:“所为国事,无妨。”等他答话完了,才发现方应物这话不对劲,他答的也不对劲。

 什么叫“耽误了休息”?现在只不过是下午未时,对于一个理论上是全天工作的大臣,下午是应该休息的时间吗?

 刘吉暗道,此子平常说话不会这么不谨慎。估计是这次他要见到父亲,所以心情激动,神思不属。

 方应物又对袁彬简单拱了拱手,文武有别,礼节上要差得远,此后他便静立一旁去,等待着审问开始。

 刘大学士咳嗽一声,喝道:“提人!”

 方应物扭头向门外望去,对父亲的登场翘首以待。

 从夏日的阳光下。从庭中西角门缓缓的走进一位身材颀秀的人,在四名锦衣卫官校的押解下,朝着大堂而来。

 这必然就是父亲大人了,方应物逆着阳光。一时看不清他的样子。

 等方清之走到了门槛外,与门槛内的方应物正对面,两人齐齐愣了愣。方清之为了儿子的出现而惊讶。方应物惊讶则是因为

 父亲大人的眼睛很特别,像是湖水一般深沉深邃。又漾出了几丝淡淡的哀愁。

 再看他松松垮垮的发髻,沾着几枯黄的草茎。还有几缕发飘在额头上,但依旧不能破坏这张忧郁的风情;

 他身上是敝旧的青色官袍,随机裂开了几个口,但丝毫无损他超然拔的气质。至于脸上的几抹黄土黑泥,只能是白皙玉面的点缀。

 方应物突然自惭形秽起来,他时常为自己相貌气质而沾沾自喜,但与父亲比起来,顿时月明星稀了。

 他也明白了一个始终想不通的问题,为何以父亲这脾气,还有那么多女子飞蛾扑火、倒贴上门,最大原因就在这里啊!

 这种线条华丽、气质忧郁的半而立小生,对女人的杀伤力是全年龄段通吃的。而且好像父亲又具有认真倔强的性格,在女人眼中更是别具魅力。

 方清之望着有点发傻的儿子,疑惑的开口问道:“你怎会在这里?”

 方应物醒过神来,连忙推金山倒玉柱,上前两步跪倒在地,连磕了三个头,这才答道:“听闻父亲遭难,我便来了。”

 方清之叹口气“苦了你了,都是为父之过也。”正说着,他望见方应物身上的士子青衫,讶异道:“你进学了?”

 方应物又自豪的答道:“儿子今年时,蒙宗师录取,入县学为廪生,正好顶了父亲留下名额。”

 方清之出了笑容“我方家后续有人矣!”

 刘吉拍了拍醒木,打断了父子叙话。锦衣卫官校便将方清之押到前面,至于方应物这个来旁听的,则被隔离到了边上去。

 刘吉望着底下的方清之,叹息道:“同为翰苑一脉,老夫是不想审问你的,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审的。方清之你写一封知错悔过之书,能叫老夫向皇上待便可以了。”

 方清之冷冷道:“我何错之有?”

 刘吉针锋相对道:“你不安分守己,肆意妄言,诽谤大臣”

 “刘阁老你扪心自问,觉得自己是合格宰辅么。”

 泥人也有三分火,刘吉心里登时冒了火气,但又一想,自己苦心挽回名声,不能就此功亏一篑。

 方应物看着父亲真叫人着急,忍不住隔着人墙道:“父亲暂且忍辱负重,写下悔过书,保留有用之身又如何?”

 方清之喝道:“住口!圣贤书是如此教导你的么?”

 一直没有开口的袁指挥这时候话道:“在这里耍嘴皮子没甚意思,方庶常还是先下去罢。在牢狱里放上笔墨纸砚,什么时候写下了悔过书,什么时候再说其它。”

 刘吉考虑片刻“也好,就如此办理。”

 方清之被押下去,刚走到门口时,袁指挥忽然又开了口,对着人墙后的方应物叫道:“方家公子!朝中有几位大人弹劾国舅爷万通,但听说你和他串通好了,明天去东厂,打算替他开消罪么!”

 方清之听到话,猛然回头盯了方应物一眼,但没有机会说话便被锦衣卫官校推了出去。

 方应物猝不及防,愕然看了看袁指挥,又看了看父亲的背影。他感受得到,刚才父亲盯他的眼光中是含责问和不满的。

 难怪这袁指挥急急忙忙抢在东厂查问斗殴事件之前,于今天下午组织了审问,并叫自己旁听。

 原来就是打的这个目的!是要借用父亲的威势,给自己这当孝子的施加压力,而且自己与父亲远远相隔,没有机会解释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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